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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钱早封成银票送到尚书府上了,不过听说他给撕了。”李延琮眼底流光闪闪,笑得别有深意,“在他还活着的时候。”这话不说就罢了,婉婉听了愈发气不打一处来,又碍着裴容廷的嘱咐不好和他挑明,只得咬紧了牙不看他。李延琮却慢悠悠从袖里摸出了扇子,白象牙扇子骨抵着下颏,被西晒的落日镀了层金。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,这都是扬州那贼狗官贪来的东西,除了黄的就是白的,真没意思,给你留着玩罢。”足尖没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箱子,他坐没坐相,懒洋洋倚着隐囊,“至于欠你的东西,早晚是要还的。不就是东珠么,我拿南珠来还。南珠,你知道么——”南珠的确稀有,只能上贡,不许民间私藏,可徐家光是先帝赏赐就攒了两盒子,婉婉都懒得理他,忽然听他又喃喃自语似的笑道:“……皇后凤冠上就嵌着九十九颗合浦还珠,喜欢么?”她没听清:“什么?”李延琮一脸无所谓的神气,也没接口,终于绕回了正题:“后天我要在府衙里宴请靖远侯,你正好戴上它们随我一道去。”婉婉从前管账,听见这名字立刻警惕起来:“靖远侯……南阳靖远侯?在徐州时送了三万银子来的那个?”“唔,从前他还是世子时在宫里做羽林郎,陪着我练过几年骑射,后来也是因为我才出京回了南阳老家。前些时他与我私下连通的事被人告发,如今拖家带口赶来投奔,自然不能怠慢了人家。”她不懂:“那和我有什么相干?”他带笑不笑看着她:“你不是这府里的主母夫人么,怎能不出面?”“什么主母……夫人?”“唔,你自己说的,为了了却你爹的心愿,心甘情愿认了我这个夫主,都忘了,嗯?”她的心坠了一坠:“那分明是你教给我,让我诓骗、诓骗——”“是的,起初是为了诓他,起初……”桌上的白瓷美人瓶里斜倚着一枝红杏,李延琮看了半日,忽然转过了脸来。迎着落日,他把眼睛眯着,狭长的一痕琥珀金的流光,竟颇有媚眼如丝的味道,“如果,现在我当真了呢。”“……?!”她有瞬间的恍然,心上像是被撕开了个口子,担忧的噩梦成了真,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,如同泼在地上的水拾掇不起来。果然……他做这一切都是有个缘故!看着婉婉惊愕到了怔忡的地步,李延琮只当她一直都没有察觉,幽怨地叹了口气,“徐令婉,这怨不得我。”“怎么,难道……这么久了,你就一点没看出我的心思?”他起身步履闲散地踱了过来,吓得她连连后退,一直撞上墙角的月桌,桌上搭着的雀蓝软布边缘缀着各色假宝石,扎得手生疼也不觉得。不远不近的距离,李延琮握着扇子骨,挑起她的尖尖下颏,一唱三叹:“就是把钱扔水里,多少能听个响罢,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好歹能落着个笑罢。我成日想方设法讨你的好,吃饱了撑的,难不成就为了看你给脸子瞧?”起初还是懒散的语气,很快越说越气,手上的筋骨都挣了出来,“这种清水下杂面的事儿,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——要是真的,徐令婉,你榆木脑袋里头盛的都是什么,高碎末子?好歹也是在小甜水巷挂过牌子的,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——”一语未了,早已被婉婉啪的一声打掉了扇子。“你若想寻欢作乐自去勾栏请便,犯不着拿我来消遣!”其实这话原也不在李延琮的计划之内,一时口不择言,哪壶不开提哪壶,提起小甜水巷,却正打在婉婉心坎上最痛的地方。她变了脸色,咬牙切齿,“李延琮,我不知道你又撒什么癔症,趁早死了这条心!还说什么你的心思,别让我恶——”“恶心”两个字没有说完,却已经烙在他心上。他就是落魄,这些年也没有女人敢和他这么说话。在京城时鲜衣怒马,倚斜桥,红袖招,春闺贵女见了六殿下,没有不脸红的;到苏州,那也是各路花魁名妓的梦中客,殷勤献媚,无所不至。从来都是女人哄着他——就连那位周娘娘,也是他找先帝直接求来的,在她这个人身上倒没费过什么心思。偏婉婉骂了他还不解气,又高声叫人:“来人,给我把箱子抬走,顺着墙扔到外头去。还有那个花架子,还有他送来的乱七八糟劳什骨子,都给我扔了。”“我看谁敢!”李延琮脸都青了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猛然推在桌上。不顾她挣扎,咬牙道,“没良心的东西,待你的好都不记得,这些金银家伙不作数,一日三次打发人来问你的安,听说你今儿多吃了两口酸的,就满淮安寻各式酸果子;明儿吃甜的,又叫人到处找糖的,但凡有人献东西上来,宁可我没有,也巴巴送来给你。如今说那么句话,就叫你恶心了——”别说他做王爷的时候,就是现在——反正是乱臣贼子,在这江南地界,他说的话就是王法,敢把他顶撞得心脏紧痛,就算真要了她的命,谁又能说个不字!婉婉竭力他身子底下挣扎,挣扎得云鬓蓬松,绯红的脸色更显得一双黑溜溜的月眼清亮。她这样柔媚的相貌,天生有种引人蹂躏的诱惑,然而他满心的沮丧与挫败,竟全然没有要了她的欲望,只是握着她纤细的腕子,使力——不敢使力,迸得眼底泛红,牙根都酸楚了,到最后——直到已经拂袖而去,出了院门,才发觉掌心已被自己掐出了血。婉婉对他一向没好脸子,只是她阴阳怪气的功力远不及他,李延琮对付她也游刃有余。但这回不同了。本来是冲着表明心迹去的,结果隔阂更深了不说,反招了一肚子气。李延琮一晚上打鸡骂狗,看谁都不顺眼,除了李十八依然跟个木头似的,所有人都过得战战兢兢。只有李十二多方辗转打听来了几条线索,黏合成一个,心里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儿。当晚趁着给李延琮有事派他,偷偷谏言:“……爷不知道,女人家心软,碰上性子硬的,也是吃软不吃硬的居多。爷不必说,自然是刚强脾气,若是铜盆碰上铁扫帚,可不是要鸡飞蛋打。爷想讨女人的好,招她心疼才是正经——说两句软话,放下身段哄哄。光练不说傻把式,只送东西,要是碰上个眼皮子不浅的,就送座金山也是白搭。”他当然是被李延琮一声“滚”给骂走了。转天夜半时下了雨,乌云遮天蔽日,下得屋檐淌水,滴溜溜淌出水帘子,都倾在廊下芭蕉上。府里来了封快报,送到上房,却找不见将军的人影。上夜的小厮说,将军本来好好睡在床上,忽然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。隔着两条甬路的院门外,大晚上铜环叩响的打门声震得人心慌。小丫头睡眼惺忪打开了门,却见李延琮披着玄青油衣披风,一股抄家的架势走进来,身上的雨气也带着凛然的寒冷。院门离着正房门还有一段距离,房里的人却早听了动静。吴娇儿在外间守夜,忙秉着蜡烛进梢间,等婉婉套上床头的纱绿大袖衣,外头的人正好到她窗下。颀长的影子映在窗上,他敲了敲窗子,又不说话,半夜看着实在瘆人。婉婉藏在床帐里探出个头,小声对吴娇儿道:“他这是装神弄鬼吓唬我来了?”敲了一会,她忍不住了,咬着牙问:“怎、怎么了。”李延琮的声音和往常不大一样,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,“你把窗子打开,我有事对你说。”“……天晚了,有什么事明儿再说罢。”然而他又哒哒敲起了窗棂子。婉婉倒吸一口气:“那隔着窗子说,也是一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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